第125章 chapter 125

秋雨过后，北平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清新凛冽。

距离开学只剩最后两天，顾晚意的心态已经从最初的紧张忐忑，转变为满满的期待。陆烬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欣慰。

这天上午，阳光正好，陆烬对正在书房里整理绘图工具的顾晚意说：“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顾晚意放下手中的丁字尺，好奇地问。

“琉璃厂。”陆烬拿起她放在桌角的《中国建筑史》随手翻了翻。

“那边除了文玩字画，也有不少售卖古籍、舆图（古代地图）、乃至一些老旧建筑构件拓片的地方。

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淘到些对学业有用的资料，也顺便感受一下北平深厚的文化底蕴，这对理解中国传统建筑有帮助。”

琉璃厂！顾晚意眼睛瞬间亮了。那里不仅是文人雅士聚集地，也确实可能找到与建筑相关的珍贵资料。

吃过午饭，两人便乘坐电车来到了著名的琉璃厂文化街。

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店铺，匾额楹联透着墨香，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宣纸和淡淡檀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来往行人中，不乏穿着长衫、气质儒雅的老者，也有像他们一样年轻的学子。

顾晚意的目光不再仅仅流连于字画，更专注于那些售卖古籍、线装书甚至老旧图纸的店铺。陆烬耐心地陪着她，一家一家地搜寻。

在一家名为“博古斋”、门面颇大，兼营古籍和杂项的店铺前，顾晚意被橱窗里放着的一册泛黄的、线装的《园冶》注释本吸引了。

《园冶》是明代计成所著的园林经典，对她学习中国古典园林设计极有助益。她忍不住驻足细看。

“喜欢？”陆烬问。

“嗯，这是《园冶》，讲造园的，很难得看到这么老的注释本。”顾晚意点头，眼神热切。

两人走进店里，店内空间宽敞，四壁是高大的书架，堆满了各种古籍，也陈列着一些瓷器、拓片。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绸缎马甲、约莫五十多岁的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擦拭一个瓷瓶，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招呼，神态间带着一种对年轻顾客，尤其是可能“只逛不买”的学生的轻视。

顾晚意也不在意，径直走到那册《园冶》前，小心地请求：“掌柜的，能拿出来看看吗？”

掌柜的慢悠悠地放下瓷瓶，踱步过来，打量了顾晚意和陆烬一眼，见他们年纪轻轻，穿着也不显富贵，便带着几分倨傲说道：

“小姑娘，这可是明版的《园冶》，注释还是清代一位有名的造园家亲手所批，你看这纸张，这墨色，保存如此完好，可不是寻常书店里的翻印本能比的。”

他故意顿了顿，报出一个高价：“一口价，三百块。”

三百块！在八十年代初，这对于学生而言无疑是天价。

顾晚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陆烬。

她虽然极度渴望，但也觉得这价格高得离谱，而且……她凝神细看那书的纸张和墨色，以及装订线，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她记得教授提过，明版《园冶》流传极少，多为后世翻刻，且这纸张的质感似乎……

陆烬对古籍版本不懂行，但他善于察言观色，看到顾晚意细微的迟疑，便心中了然。

他没有直接还价，而是淡淡地问：“掌柜的确定这是明版原刻？可有确凿传承？”

掌柜的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板起脸，语气带着被质疑的不悦：

“这位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博古斋’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这书的来历清清楚楚，是前清一位翰林学士府上流出来的！你们年轻人不懂版本，就不要乱说。”

他声音不小，引得店里其他两位正在看书的老先生也看了过来。

顾晚意被他说得脸颊微红，有些窘迫，但专业素养让她鼓起勇气开口：“掌柜的，我并非质疑贵店信誉。只是我曾听老师提及，明版《园冶》传世罕见，多为清中期以后翻刻。观此书字体刻工，虽古朴，但似乎更近清中后期风格。且这纸张的帘纹……”

她指着一处细节，试图据理力争。

掌柜的被她几句专业术语说得有些哑口，脸色涨红，强词夺理道：“你、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帘纹！我说是明版就是明版！”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灰色中山装、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刚才似乎在里间整理东西，听到了外面的争执。

“小王，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老者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

那掌柜的见到老者，立刻收敛了倨傲之色，变得恭敬起来：“东家，没什么，就是这两位年轻同志对咱这书有点……疑问。”

他含糊其辞。

被称为东家的老者目光扫过那册《园冶》，又落在顾晚意因为认真辩驳而显得格外执着的脸上。

“小姑娘，你觉得这书不对？”老者饶有兴致地问顾晚意，态度和蔼。

顾晚意见老者气度不凡，心生好感，也镇定下来，将自己的观察和疑虑清晰地道出：“老先生，我不敢妄断，只是根据所学，觉得此书刻工风格、纸张特性，与典型的明版特征有所出入，更符合清中后期翻刻的特点。当然，晚辈学识浅薄，还需老先生您这样的方家指正。”

那掌柜的在一旁急道：“东家，您别听她胡说……”

“哎——”老者抬手制止了掌柜的话，他拿起那册《园冶》，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了片刻，尤其是顾晚意指出的那些细节，半晌，他放下书，看向顾晚意的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赞赏。

“小姑娘，了不起啊！”老者抚掌赞叹。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对古籍版本和建筑文献竟有如此眼力！佩服！你这建筑系，没白考！”

他这话一出，那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者对顾晚意和陆烬解释道：“不瞒二位，这册《园冶》，确实是清乾隆年间的翻刻本，虽也珍贵，但绝非明版。这纸张帘纹，确如这位小姑娘所言，是清中后期的特征。小王，”他转向掌柜，语气严厉。

“我早就告诫过你，做学问生意，要严谨诚信！你怎么又拿翻刻充原刻？”

掌柜的冷汗涔涔，连连鞠躬：“东家，我错了，我错了！我看他们年轻，又是学建筑的，以为……”

“以为我们好糊弄？”陆烬冷冷地接话，眼神锐利如刀。

掌柜的噤若寒蝉。

老者面带歉意地对顾晚意和陆烬说：“二位，实在对不住，是店里管教不严。老朽姓齐，是这‘博古斋’的东家，平时也好研究些营造、园林之学。为表歉意，这册《园冶》翻刻本，若小姑娘不嫌弃，便送与你做开学礼了。店里其他东西，二位若看上了，也一律按成本价结算。”

这反转让顾晚意又惊又喜。

她不仅凭借专业知识维护了自身权益，戳穿了虚假，还得到了一位显然在古籍和建筑领域都有深厚造诣的齐老先生的认可和赠书！

陆烬神色稍霁，对老者点了点头：“齐老先生深明大义，晚辈佩服。”他看向顾晚意，眼神带着骄傲。

顾晚意激动地接过那册《园冶》，如获至宝，恭敬地向齐老先生道谢。

在齐老先生的亲自陪同下，顾晚意又挑选了几张珍贵的古建筑测绘图拓片和一本关于清代官式建筑做法的笔记手抄本。

齐老先生果然信守承诺，只收了极低的象征性费用。

临走时，齐老先生同样递给顾晚意一张名片：“顾同学，你在建筑历史与文献方面很有天赋和悟性。老夫在北华建筑系还有几位老朋友，你若在学业上，尤其是古建方面有什么疑问，可以来找我交流。说不定开学后，我们还能在学术场合见面。”

顾晚意双手接过名片，心潮澎湃：“谢谢齐老先生！晚辈一定努力学习，不负您的期望！”

走出“博古斋”，顾晚意抱着珍贵的书籍和拓片，心情如同今日的阳光般灿烂。

“阿烬！齐老先生夸我有天赋！”她兴奋地拉着陆烬的胳膊。

陆烬看着她自信闪耀的模样，心中满是柔情与骄傲，揽住她的肩膀，低笑道：“我的晚意，本就是未来的建筑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