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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灯人

第108章:梁生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作者:厘多乌

攥着手中的朱红戏服,王奎心底窜起寒意。

他刚要强迫自己镇定……

抬眼间周遭景象骤然扭曲,灯笼烛火也尽数熄灭。

琼花楼的院落竟化作一片荒芜戏台,断砖残瓦铺满地,杂草从裂缝里疯长,透着死寂的荒颓。

戏台之上悬着抹刺目的红衣,被浓白雾气裹得严实。

雾霭缓缓翻涌、拨开,衣袂轻垂间渐渐露出身形——竟是年轻时候的严砚之。

他乌发高束,面敷薄粉,眉梢挑着戏台间的清贵。

眼底无半分暖意,只剩深潭般的冷寂。

朱红戏衣上的金线绣纹在朦胧的雾色里泛着细碎冷光,静立着如索命的魅影。

王奎浑身一颤,惊得魂飞魄散。

他本能想跑,身子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挪不动分毫。

眼看着戏台上那抹鲜艳的红,伴着雾气朝自己步步逼来。

“啊——”

王奎喉间爆发出一声凄厉惊叫。

猛地闭眼又狠狠睁开。

周遭浓雾散去,荒芜戏台消失无踪。

他仍立在琼花楼后院中。

方才的诡异景象竟只是一场幻觉。

王奎冷汗直淌,此刻攥着朱红戏服的手不受控地发颤,像是攥着块烫人的烙铁,将那些他刻意掩埋的恶行都灼显剖露了出来。

他忙不迭狠狠扔在地上,连声嘶吼:“拿走!赶紧拿走!”

梁生拼力挣开擒住他的两个弟子,踉跄着捡起戏服,赶紧离开了琼花楼。

他一路不敢停歇,朝自己那方简陋的四方小院去。

月色冷清,洒在无人的石桥上。

梁生脚步越走越沉,方才眼睁睁见两套戏服付之一炬的痛还浸在心底,心神耗竭,实在撑不住,扶着桥栏缓了缓。

忽有一阵急风卷来,猝不及防掀走他怀中攥着的戏服。

梁生探身去抓,指尖只擦过一片微凉衣料,身子重心失衡,猛地一歪,竟跟着那戏服一同栽下石桥,扎进了河水里。

那朱红戏服浸了水,沉甸甸往下坠。

这是严砚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套戏服!

梁生拼命攥住戏服边角,死死扣住不肯松手。

可湿戏服坠力极沉,反倒拖着他往水下拽。

六十岁的身子本就耗竭,体力飞快流失,不过片刻光景,他便没了挣扎力气,连同戏服慢慢往河底沉去。

就在梁生失去意识之际……

那朱红戏服似是凝了魂、生了灵性,竟慢慢缠上他。

层层叠叠将他枯瘦的身子裹在戏袍里。

梁生意识昏沉,眼皮重得掀不开,眼前尽数被浓烈的红色晕染,朦胧间似是撞见些什么……

他看到一方戏台亮着烛火,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台心。

接着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流转。

他混沌的心一点点清明,先前的执念与困顿尽数散开,豁然想通了症结,心底陡然燃起簇光,连濒死的乏力都淡了大半。

戏服裹着他,像有无形的力道牵引,缓缓向上。

将他稳稳拖出水面。

殷红衣料浮在水波上,如一团不灭的火。

恰逢有路人途经桥头,见状急忙上前,将他救了上来。

梁生伏在岸边咳嗽,手里依旧攥着那件朱红戏服,半点没松。

两个救人的师傅围上来,语气满是关切:“老人家,有什么想不开的竟要投河?”

“是不是遇着难处了?再难的事也别拿性命开玩笑啊。”

“您家在哪?天黑路滑,我们送您回去吧。”

梁生颠颠撑着地面起身,嗓音沙哑:“我……我是崴了脚不小心栽下去的,多谢两位,我没事。”

他将戏服抱在怀里,不顾浑身湿冷,踉跄着转身离去。

一路踽踽回到四方小院,他先将戏服展开晾在绳上,然后径直走到院里西南角的矮墙下,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一点点挖开泥土。

将那日埋下的毛笔刨了出来。

他捧着笔,指嘴里一遍遍呢喃,语气痴沉又坚定:“戏,我就是戏,砚之,我就是戏!”

他攥着笔进屋,点亮烛台。

暖黄烛火跳着,映亮满室清冷。

随即取出墨纸砚铺在桌上,研墨的动作急促却稳当。

连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都顾不得换了。

提笔蘸满浓墨,他俯身伏案,笔尖落在纸上飞快游走,力道遒劲,全然不见老态。

字迹密密麻麻铺展开来,他眼神亮得惊人,神情痴狂专注,物我两忘,仿佛被戏神凭附,周身透着蓬勃的精神气,与先前的颓败萎靡判若两人,竟似回光返照一般,满是不管不顾的热烈。

夜色沉浓,檐角阴影里,温毓的身影静立。

她目光落在屋中亮着烛火的窗棂上,将梁生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尽数看在眼里。

可她内心无波,只余几分沉凝。

她身旁,严砚之的魂魄轻飘如雾,身形朦胧却目光清亮,同望着屋中伏案疾书的梁生,声音里裹着跨越岁月的怅然与恍然:“二十年了,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梁生。”

烛火摇曳,映得屋中梁生的身影格外鲜活。

那份沉寂二十年的热忱,竟在此刻尽数复苏。

岁月磨平的锋芒、世事浇灭的痴念,都似被水下的奇遇唤醒。

如被钥匙撬开了闸门,冲破层层束缚,汹涌爆发,撞开了他尘封的心门,让堵了二十年的灵感破茧而出。

逸兴遄飞间,尽数化作笔下的痴狂。

那份不管不顾的热烈,时隔二十载岁月沉淀。

终又在梁生身上复燃。

严砚之转头看向温毓,眼底满是疑惑:“梁生到底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温毓立在暗影里,声线清淡:“人的执念沉埋太久,一旦冲破桎梏、得以释怀,心便轻了,连生死也视作等闲,只顾着奔赴心头那桩念想。”

严砚之琢磨这话,字句在心底慢慢沉透,眸中先是恍然,随即漫上涩意,眼底渐渐凝了湿光,声音发颤:“你是说,梁生他……”

温毓截住他的话:“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为自己寻的归途,未尝不是件好事。”

严砚之沉默。

他望着屋中烛火下梁生痴狂落笔的身影,喉间发堵,眼底的湿意终是没忍住,无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