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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分寸我懂。”周准颔首,收敛了几分张扬。
一旁的陆从一听着,适时插嘴,目光落向周固,语气里满是赞许:“能想出以评文造势,先在权贵圈层传扬梁生的戏,借世家闲谈攒足声望,再顺势蔓延至坊间,引得百姓翘首以盼,单是这份心思,阿固就比你们都通透机灵。”
周固不接话,抬手端起酒盏,仰头抿了口酒,酒液滑过喉间,才淡淡开口,语气漫不经心:“别给我戴高帽子,不过是顺了局势琢磨出来的法子,算不得什么。”
周准戳他:“过度谦虚便是自负了。”
“我倒自负,哪比不上你们清高,寒碜显眼。”周固的嘴也毒,尤其半醉半醒时。
几人既笑又气。
这时,陆从一怀里的白猫忽然身姿轻捷。
一跃落地,踩着细碎步子径直往温毓方向跑去。
到了温毓跟前……
它纵身一跳,“喵”的一声软叫。
稳稳落进温毓怀里,脑袋亲昵蹭着她掌心。
镇国夫人见状好奇发问:“这猫倒是乖巧,哪里来的?”
温毓指尖轻揉猫耳,掌心抚过雪白绒毛,唇角漾开浅淡笑意,眼底添了几分柔色。
开戏锣声响起,清脆穿堂。
前两出折子戏先暖场,唱念做打皆有章法。
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闲谈声混着丝竹音,热闹得恰到好处。
待大戏将启,锣鼓钹镲齐鸣,铿锵震耳,节奏愈发急促。
撩得人心头发烫。
戏台灯火骤亮,映得布景鲜妍夺目,乐师各就其位,弦音错落铺开,演员们粉墨登场。
衣袂翻飞间,花家班全员整装就位。
气场陡然沉凝,满场喧嚣渐歇。
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好戏开场。
温毓目光轻转,瞥见戏台垂帘后侧隐现两道身影。
正是云雀与梁生。
云雀依她所命,去带梁生前来,让他得以藏在幕后,亲眼见证自己呕心写下的戏文,时隔二十载重登戏台。
梁生似是心神耗尽,身形单薄得撑不起衣袍,喉间一阵剧痒,忍不住佝偻着脊背咳得厉害,连气息都喘得不稳。
云雀连忙扶他稳住身形。
又寻来一张木椅让他坐下,轻拍他后背顺气。
戏台上弦音起落,正剧缓缓铺展,台下满座宾客目光灼灼,皆为梁生这出尘封二十年的大戏而来,眼底满是按捺不住的期待。
戏文流转间,花老板身着严砚之当年留下的朱红戏袍稳步登台。
那抹红鲜活炽烈,似燃着不灭的光。
刹那间,全场灯光尽数聚焦于花老板身上。
衣袍流光溢彩,将周遭景致都衬得黯淡几分。
梁生在帘后凝望,望着那抹熟悉的朱红戏服,恍惚间时光倒溯,恍若隔世。
昔日故人模样、旧岁戏台盛景皆在眼前浮现。
与此刻画面重叠交织,分不清是梦是真。
满楼喝彩声骤然炸开,震得帘幕轻颤,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那热闹盛况,竟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梁生望着满场喧嚣,紧绷半生的心弦终得舒缓。
眼底漫过久违的安慰,漂泊多年的执念总算有了归处。
可这份慰藉尚未暖透心底,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身子已撑至极限。
喉间一阵腥甜翻涌,一口鲜血猝然呕出。
染红了身前衣襟。
他指尖攥着椅沿,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他勉强抬眼望向戏台,眸光涣散。
怕是未必能撑到这场大戏落幕。
严砚之的鬼魂静静徘徊在梁生身侧,身影缥缈如雾,嗓音轻颤带着无尽怅惘:“梁生……”
温毓隔席望着帘后咳血垂泪、命悬一线的梁生,又瞥见那抹守在旁侧的孤魂,心底恻隐翻涌。
花明楼规矩森严,擅用灵力干涉人命本是大忌。
可看着梁生半生执念尽系于此场戏,油尽灯枯仍强撑着望向戏台的模样……
她终究没按捺住私念。
随即垂眸掩去眼底动容,她袖中手掌悄然抬起,指尖凝出一缕温润微光,指尖轻扬,那抹光便顺着气流无声飘向梁生。
悄无声息渡入他体内。
替他续上最后几分气力,只望能撑他看完这场盼了二十年的圆满终章。
而与此同时,温毓指尖微光刚一送出……
郑炳奎身侧的女子便似有所感,眉峰微蹙,敏锐抬眼,目光精准锁向二楼温毓所在的方向。
她眼底掠过一丝探究,眸光沉凝如深潭。
似在捕捉空气中异样的气息,却又寻不到真切踪迹。
几分疑虑浮在眉梢,终究不敢确定。
片刻后,台上戏文高潮迭起,唱腔婉转铿锵,女子的注意力被牢牢牵引,收回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回戏台之上。
神色渐沉,掩去了方才的异样。
随着花老板唱腔落定,最后一句戏文穿透满堂喧嚣:“身死归尘,骨灰覆垄,盼来年生枝,成树立坟前。”
弦音渐歇,大戏终了。
楼内喝彩如潮,掌声震得梁柱轻颤。
热闹翻涌成浪,漫过每一寸角落。
梁生望着戏台,夙愿终得圆满,浑浊眼底竟泛起亮泽,恍惚间似是真的跌回二十年前——那时他与严砚之皆年少,胸藏锦绣才华,携一腔热忱闯京城,眉眼间满是少年意气。
他曾忐忑发问:“砚之,咱们能在京城立足吗?”
严砚之眸中燃着光,掷地有声回应:“有你在,往后我们一定名震京城!”
旧日对话犹在耳畔,少年模样清晰如昨。
与眼前这番戏台盛景交织,分不清今夕何夕。
梁生凝望着台上那抹熟悉的朱红,唇边牵起一抹释然浅笑,半生执念落地,漂泊心神终得归处。
下一秒,他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
嘴里轻念着:“砚之……”
双眼轻阖,面容安详。
恰在这场圆满大戏落幕时,带着无憾奔赴旧友身旁。
留满堂热闹,映他半生赤诚。
身侧严砚之的魂魄凝立不动,望着梁生安详阖目的模样,缥缈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似被清风轻拂,一点点淡去。
执念尽了,牵挂散了。
他再无留恋,化作细碎光点,悄然消散在喧嚣里。
随梁生一同奔赴岁月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