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科干事的笑脸和热情邀请，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孩子刚来，怕生，到时候看情况。”
干事没察觉到郑卫国语气里的疏离,依旧笑着：“书记特意交代了，务必请小千金去热闹热闹，大家可都盼着呢。那郑厂长，您先忙，我回去汇报了。”
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余下福福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郑卫国转过身，看着趴在桌上，小脚丫在空中一晃一晃，正专心画着一个圆滚滚,长着翅膀小兽的女儿，眉头锁得更紧。
周建军的意图明显，他想把福福推到台前，无论是出于好奇，试探，还是别的什么目的，这对福福而言都绝非好事。
“爸爸，”福福似乎感觉到父亲的注视，抬起头，举起手里的画，“看！我画的貔貅！像不像？”
纸上那个线条歪扭却充满童趣的小兽，憨态可掬。郑卫国走过去，接过画，努力压下心头的忧虑，勉强夸道：“画得很好。”
他蹲下身，与女儿平视，语气轻松：“福福，刚才那个叔叔说，过几天厂里有个大会，很热闹，有很多人，你想去玩吗？”
福福眨巴着大眼睛，小鼻子无意识地吸了吸，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然后有点犹豫：“人多的地方……味道杂杂的。有的香，有的臭。爸爸去吗？”
“爸爸要去。”郑卫国点头，“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福福歪着头想了想，伸出小手指勾住郑卫国的小指：“爸爸去，我就去！我保护爸爸！而且……”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补充，“是不是有好吃的？”
郑卫国失笑，心头软成一片。这孩子，对吃的执念真是刻在骨子里了。
“有，肯定有好吃的。”他承诺道，随即又严肃起来，“但是福福，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不能告诉别人你的小秘密。到时候不管看到什么，闻到什么，都要先悄悄告诉爸爸，不能大声说出来，好不好？”
“嗯！记得！拉过钩的！”福福重重点头，小手捂着自己的嘴，表示绝对保密。
接下来的两天，郑卫国照常上班，但明显更加忙碌，除了处理厂务，更多了几分警惕。他暗中调整了厂区巡逻的安排，尤其关注西墙废料堆和周建军常活动的区域。同时，他也开始留意哪些人身上带着福福所说的那种夹杂臭味的正气。
福福则很快适应了工厂大院的生活。她惊人的食量和偶尔无意中展现的大力气,比如轻松推动郑卫国都觉得沉的实木柜子找滚过去的玻璃珠,成了家属院里的新鲜谈资，配上她玉雪可爱的模样，很快收获了一群阿姨奶奶的喜爱，俨然成了新一代“院宠”。
郑卫国对外只统一口径：“孩子随我，力气大，正在长身体，吃得多点。”只是这多点的程度，常常让邻里们暗自咋舌。
表彰大会的日子转眼就到。
厂区大礼堂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主席台上方挂着红色横幅，写着“红星机械厂年度先进生产者表彰大会”。台下坐满了职工和家属，孩子们在过道里跑来跑去，气氛热烈。
郑卫国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更显冷峻严肃。他怀里抱着同样被打扮一新的福福——穿着嫩黄色的小裙子，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一进场，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好奇的、善意的、探究的视线纷纷投来。
周建军笑着迎上来：“老郑，来了！哟，这就是咱厂的小福星吧？长得真俊！来，让周伯伯抱抱？”
郑卫国身体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周建军的手，淡淡道：“孩子认生。”
周建军手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好好好，那就坐前面，看得清楚！我可是给咱们小功臣留了好位置！”
他把小功臣三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些。
坐在前排，福福好奇地东张西望，小鼻子不时耸动，凑到郑卫国耳边用气声报告：“爸爸，那个叔叔味道酸酸的……那个阿姨身上甜甜的……台上那个爷爷的味道和爸爸的奖章有点像，但是淡好多……”
郑卫国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女儿的小报告，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尤其在周建军和他身边那几个亲信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大会按流程进行，领导讲话，表彰先进，文艺表演穿插其中。
轮到周建军讲话时，他果然话锋一转，笑呵呵地提到了福福：“……咱们厂今年不仅生产创新高，还有一桩喜事！咱们的战斗英雄郑厂长，喜得千金！听说这小娃娃还是个有福气的，一来就帮着厂里发现了安全隐患？我看呐，这就是咱们红星厂兴旺的好兆头！”
台下目光再次聚焦福福。
郑卫国面色沉静，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握紧。
福福正被台上表演的歌舞吸引，没太听清，只感觉好多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地往爸爸怀里缩了缩。
周建军见状，对台下使了个眼色。
很快，一个工作人员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几瓶橘子汽水和几个搪瓷杯，笑容满面：“厂长，书记特意吩咐给小妹准备的汽水，小孩子都爱喝这个。”
郑卫国刚想婉拒，福福却已经被那橙黄色的液体吸引了。她轻轻扯了扯爸爸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
周建军笑道：“老郑，别那么紧张，一瓶汽水而已，让孩子尝尝鲜。”
众目睽睽之下，再推拒反而显得刻意。郑卫国沉吟一瞬，点了点头，自己先拿起一瓶，拧开盖，倒了一小杯，仔细看了看色泽，又极快地凑近闻了一下，确认无异样，才递给福福，低声道：“慢点喝，凉。”
福福开心地接过，捧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然而下一秒，她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噗”地一声全吐回了杯子里，舌头吐得老长，奶音带着嫌弃大声道：“爸爸！这个水水坏掉了！臭臭的！难喝死了！不如你的正气香！”
清脆的童音透过话筒的余音，清晰地传遍了刚刚表演结束稍显安静的大礼堂。
一瞬间，全场寂静。
